星期五, 1月 20, 2017

[閱讀] 羅徹斯特夫人瘋狂的過程

珍・瑞斯寫的 Wide Sargasso Sea,中文版翻成《夢迴藻海


有時候讓人愛上一本書的原因,並不是浮華辭藻或是繁複情節,而是一個讓人能夠從心裡認同的角色,跟我們說話,表達我們無法說出的感受,觸動了我們內心深藏的記憶,讓我們跟著見他所見、感他所感,認同他的存在,相信他是我們自身的一部份。

而有時這樣的角色,是得花作者一生來創造的。

珍・瑞斯是一位來自加勒比海的英國女作家。她的父親是來自英國威爾斯的醫生,母親是蘇格蘭移民多明尼加的克里歐人 (Creole,指加勒比海的歐洲移民後代)。她年少時就被送去英國唸書。然而到了寒冷與人情淡漠的北國,來自熱帶的她無法適應當地環境,口音被學校譏諷,與社會疏離,也被愛人們拋棄。身為外來者,她擁有獨特的觀察力與特殊寫作風格。瑞斯寫了五本書,然後就消失了。她的書都環繞著相同的主題:異鄉女子流浪到了歐洲,不被社會所容,與男人有不快樂的依從關係。

珍・瑞斯年輕時的照片。
照片出處:El País: Las voces recuperadas de Jean Rhys


三十年後,她突然又出現了。跟她一起出現在文壇的,是她傾一生經歷與悲傷寫出的《夢迴藻海》。這本書廣受好評,得了許多文學獎,瑞斯也因此得到英國女王給的司令勳章。這本書是「閣樓裡的瘋女人」的自述——女主角是安東妮特・凱斯威;她的丈夫不承認這個名字,排斥她的自我,以殖民母國的強勢把她改名,叫她為柏莎・梅森。

《夢迴藻海》是以意識流手法寫成,風格是不以冷靜的旁觀說書人敘述,而是讓讀者直接進入主角的思緒,隨著主角的思考與意識前進。安東妮特來自加勒比海,是一位美麗克里歐女人的女兒。她的母親因為貧窮,而改嫁了有錢的英國人。安東妮特在頹圮的大宅裡長大,宅邸綠影幢幢,童年充滿了熱帶過度生長的茂密植物、熱帶的陽光,與人心掙扎種族衝突的陰影。她的母親受到解放黑奴的攻擊而喪子,所以發瘋了。當時的社會裡,女性無法擁有財產,而婚姻則是用來提升家族地位的手段。因此她的繼兄把她嫁給一位來自英國的紳士,這位紳士不是別人,而是我們熟知的愛德華・羅徹斯特。

是的。這正是艾蜜莉・勃朗特的小說《簡愛》裡謎樣陰沈的男主角,羅徹斯特先生。而我們的加勒比海女孩,無邪、熱情,充滿不知名的畏懼與對愛情的想望,則是《簡愛》裡羅徹斯特從加勒比海帶回來、被關在閣樓的瘋女人。

羅徹斯特先生有他自己的創傷。由於英國家族財產全數由長子繼承,身為地紳次子的他分文不值。注重錢財與地位的父親與兄長——這是英國社會典型的仕紳特色——為了讓羅徹斯特的個人財富能夠跟家族聲望相配,幫他找了個有錢女子配婚。抱著「被買」的羞辱與受傷的自尊,羅徹斯特無法把眼前的婚姻買賣與愛情聯想在一起,對妻子充滿了猜忌。因此這樁婚姻一開始就註定了悲劇性的命運。

在情感表現的廣大光譜裡,我們每個人都座落在不同的點。光譜不同端的人有如來自不同世界:在光譜這端的人,是完全無法想像與理解光譜另一端的人們的。對於冷靜自持與淡漠保守的羅徹斯特來說,光譜另一端的情感豐富表達,是可怕與瘋狂的行為,是教育低落、缺乏自制能力的象徵。對於光譜這一端熱情洋溢的安東妮特來說,無法表達與無法去愛的人,才是冷酷無情。

無法得到丈夫的愛,不知所措的安東妮特尋求加勒比海當地巫術的愛情靈藥。但是巫術並沒有成功。因為失去了愛,她的心智崩塌,陷入無限的絕望之中。

《夢迴藻海》是地點設在慵懶熱帶天堂的地獄悲劇。瑞斯把自己一生的情感完全注入相同背景的女主角,讓女主角在書本的紙張之間活了過來。安東妮特對我們自述,把赤裸裸的心剖開,訴說著她的想法與情感,我們親眼見她所見,感她所感,她歡快我們手舞足蹈,她悲傷我們潸然淚下。瑞斯自己也陷在相同的苦痛之中:在異國被拒絕、被拋棄,喪子,無法回到家鄉,默默地在陌生寒冷淡漠的北國凋零。

這本書是作者對冷漠後殖民世界的控訴,描述種族與性別的不平等、對異鄉的疏離,與熱帶島國受到冷竣工業化北國的剝削。熱帶殖民島國昔日的統治者,在釋放黑奴之後受到當地人的唾棄與攻擊;白人移民後代被當地黑人當成敵人被罵為「白蟑螂」,卻也被母國純種白人歧視;無法擁有自己財產的女性被父兄出賣,財產被丈夫掠奪,自己被當成提升家庭地位的聯姻工具。

作者把自己的人生傾入安東妮特,把喪子之痛寫入安東妮特母親的喪子;把種種拒絕她的戀人的面貌化為冷漠的羅徹斯特先生;把被排斥的自我寫入安東妮特的被拒絕與被丈夫強迫改名(作者自己為了融入英國文壇,也被迫把原本法文名改成英國名字「珍」);把經歷過的北國人情冷暖,寫入安東妮特被囚禁在寒冷宅邸閣樓的幽暗人生。

瑞斯的晚年受憂鬱症與酗酒所苦。在小說裡,安東妮特失去理性陷入瘋狂。渴望著熱與光,她在濕冷古宅裡點燃了熊熊火海,在屋頂上恍惚看見了童年的熱帶綠蔭與沁涼水池,她一躍而下,回到過去的溫暖南風、美麗婆娑熱帶雨林、與儂軟甜蜜的南方話語裡。

安東妮特的生命盡頭是個悲劇。她被自己的家人與土地拒絕,連自己的名字都被拒絕,無法控制自己的財富與命運。然而,是真的無法控制嗎?有時候人在自己的生命裡迷失了,連明明面前就有敞開的大門也看不見。安東妮特的奶媽克利斯多芬指點了迷津:離開丈夫,在另外的地方尋找愛。然而,她並沒有選擇奶媽指出的逃生方向。作者瑞斯曾經說過,如果她能在寫作與快樂之間選擇,她寧可選擇快樂。事實上,人生的確給了她選擇,只是她選擇的不是快樂。

有時候我們會認為眼前沒有選擇。但是選擇是一定有的。總會找得到解答,即使我們在重重迷霧裡迷失了,自己看不見,別人也會幫我們指出逃生方向。唯一重要的是我們願不願意走向那個方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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